「活在台灣,確實是一種拚命的事業,必須具備過人的意志與非凡的勇氣,才稍稍能夠維持自我的思考。」
2009.07.18 ‧ 聯合報
詩是遮蔽,散文是虛掩,日記是裸裎。在經營過的不同文體中,大約這冊日記比起自己過往的散文書寫還要私密。投入散文藝術的營造,頗能察覺文字語言的使用,往往與內在靈魂最為貼近。那種近距離的表達,似乎使許多作者望而卻步。然而,交出這冊日記付梓時,才發現文字與心靈之間的距離更為縮短。每日生活中的瑣碎與細節,全然向讀者開放。起居的節奏、情緒的波動、思索的迴旋,都無所遁逃。
當初答應隱地的邀約,私密的隻字片語還未嘗落筆,遂率爾承諾。一旦下筆撰寫日記之後,立即意識到文字竟是這般全裸,未免對這項承諾感到躊躇、猶豫、掙扎。尤其跨過半年的時間之後,每當面對日記書寫,勇氣竟是逐日遞減。這是2007年日記終於遲到的原因。等到一年將盡,已然超過能夠爽約的期限。一再延宕交稿,無非是為了不要過早暴露裸程的文字。手稿交給隱地時,在內心暗暗告訴自己,這輩子只做一次如此自我煎熬的事。
2007年迎接生命中的第六十個夏天時,幻滅的與斷裂的事件也同時降臨。與其說是幻滅,倒不如說是毀滅。政治的峰迴路轉,使歷史發展以倒退的方式前進。常人的時間感受,應該是不停消逝、不停前進。但是這年的時間運行,卻發生凝滯、倒退的現象。這種奇異的景象,使人錯以為回到封閉的年代。同樣的語言、同樣的思維、同樣的作為,在不同時段常常重複出現。聽到政治人物每次張口說話,都停留在「愛台灣」的學舌階段。如果不看他們的打扮,專注觀察說話時的唇形,赫然發現他們彼此在牙牙學語。訝異的事不止於此,他們站在一起發言時,眾口鑠金地決心要把台灣建設成為「正常化國家」。群集終日,相互取暖,語言與思想竟是膚淺一至於此。
後來不知什麼是受虐滋味,如今目睹他們揚起權力的皮鞭,毫不留情地揮打傾斜的台灣,才知道是如此痛楚而荒涼。在日記裡不時可以發現,有太多的文字記錄不時回到同樣的議題。活在台灣,確實是一種拚命的事業,必須具備過人的意志與非凡的勇氣,才稍稍能夠維持自我的思考。然而,拒絕投人所好,就不能不付出較高的代價。那不僅僅是離群索居而已,還要揹負各種流言、汙名、誹謗。也許正好進入六十歲,適時到達耳順的境界,面對舉世滔滔之際,竟然能夠維持心平氣和。
在敵視、狐疑的氛圍中,在歷史不停後退的逆流裡,就必須堅定地繼續前進。才不過是兩年前的記錄,重新捧讀時,竟有面對陳舊歷史的錯覺。那些決心要改造台灣成為「正常化國家」的掌權者,如果不是被遺棄成為歷史孤兒,便是被遺忘成為歷史棄兒。能夠在2007年堅強活下去,是因為不斷為自己創造極其繁忙的行程。幾乎每天都處在旅行狀態。那不只是空間旅行,也是時間旅行。無盡止的工作,無盡止的閱讀,無盡止的書寫,填滿生命中每一天的分分秒秒。六十歲畢竟不是時間的峰頂,但可以確信的是,那是人生下半場開打的起點。也許不是人生的下半場,而是人生的延長賽。無論如何,賽局未竟,謎底未揭,這場仗還是要持續打下去。至少還未全然被擊敗之前,得勝的希望就不致熄滅。
這一年的預測與預見,都在第二年的2008應驗成真。歷史的答案,有時候不盡然公平。真正使歷史維持平衡,應該是來自人民的智慧與決定。在嘗試錯誤的試驗中,台灣民主極其緩慢地走向成熟。這一年完成了兩冊散文,失去一隻家貓,為自己的六十歲留下悲歡的註腳。然而,回首消逝於歷史的點點滴滴,似乎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哀傷流竄在文字記錄之間。2007年的激流,急急沖刷生命中難以忘懷的一年。痛苦與悲涼,如幻似真,宛然在夢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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